佛教上所说的“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是指你若不虔心修佛,回首看空,只怕死后亦不得安宁,除了有地狱在等着煎熬你之外,灵魂轮回,下一世还不知要怎样地做牛做马。好在这种危险,信则有之,不信的话,则暂时倒也还能混得过去。我这里所说的“苦海”与“回头”,却是在现世里睁眼等着你的,不过,恰恰相反,它是要你最好远离了这个思境,不去琢磨修炼,或可无识无悔,只可惜人总有一种求知的冲动,结果常常堕入其中,最后还找不见回头岸。


康德就曾追问过这个眼前世界的边际问题,这一问,问出了他那著名的四组“二律背反”的第一组,正题是:世界在时间和空间上有开端;反题是:世界在时间和空间上无开端。这两种说法在当时看来都属于公认的正确命题,所以,康德得出结论,说过度用智——譬如超出“知性”去运用“理性”——只能导致谬误,而且还是一个让你无处登岸的谬误的海洋。


按照现代宇宙论,上面那个正题似乎是正确的,但这样解答已经不是康德问题的原意。须知康德所持有的是牛顿的绝对时空观,即,时空只是容纳万物的空壳或感性直观形式,就算你把万物拿走,时空照样存在,至少对作为认识主体的人来说它照样存在。所以康德的问题实际上是要问存在本身有没有个起点。而现代宇宙论却依据爱因斯坦的相对时空观,说时空是宇宙大爆炸的产物,是质量物态的特定属性之一。在康德看来,这只等于偷梁换柱,因为如果你可以这样取巧回答,那么康德也可以换一种方式另行提问:宇宙大爆炸前的那个能量状态的存在是否有开端?结果,你的新式理性照例不免陷于茫然。


看起来,这样设立问题既不会有任何确定的答案,也不会有丝毫实际的意义。那就让我们在理性可以合理运用的范围内来重设这个问题:既然宇宙在时空上是有限的,那么,不用说,现实中各式各样的宇宙物态,就其时空分布和演化动势而言,也就是相对的和有限的,可称之为“有限衍存区间”。仔细考察一下的话,你会发现,在这个有限区间内,愈原始的物存形态,它的空间质量分布愈大,时间延续分布愈长,譬如存在于恒星中的粒子和原子物态;反之,愈后衍的物存形态,它的属性代偿愈益丰化,能耐和灵性愈见增长,但它们的时空分布——亦即它们的存在效价或存在度——却反比例地趋于萎缩,譬如新近进化的高等生命物种;而且,就存在度和代偿度的互动状态来看,它们之间明确地表现出某种反比线性函数关系,是谓“递弱代偿衍存原理”。即是说,随着生物属性或能动性的提高(代偿度升高),它的可生存性倾向逐步趋近于零(存在度降低),这就为人类的繁衍在世,划定了一个日益逼近的自然极限。这才是真正关乎人类生死存亡的大问题,它同时也就是康德所追究的世界边际问题,只是它已不再表现为一个空洞的时空概念,而是直接呈现为世界乃至我们自身为何(why)存在以及如何(how)存在的切近探询,我们可以将其改称为“物演效应”问题。它其实比佛教上关于“苦海无边”的假设要现实和紧迫得多,因为它把一条可怕的边界一下子推到了我们的眼前,而且可能还是一条让我们苦于无法化解的临界性难题——故此才说“苦海有边”。



进一步讲,从上述这个自然存在的物演趋势上俯瞰,我们有望真正探明人类自以为独具的两大属性或两大特征的渊源和本质,那就是关于“精神”存在和“社会”存在的问题。正是在这两个领域里,人类既获得了无穷无尽的自豪与欢乐,也惹上了无穷无尽的困惑和麻烦。

 

实际上,所谓“精神”原来不过是物质感应属性的代偿增益产物,它的发生脉络和构成层次如下:宇宙早期物态的物理“感应”→原始低等生物的直观“感性”→中级脊椎动物的本能“知性”→高等灵长动物的思维“理性”。这个进程使得愈后衍的物种,其主观(属)性愈多,感知对象的扭曲度或失真度相应也就愈大,因而导致它的生存反应情状愈来愈紧张不安、摇摆无定。

 

所谓“社会”原本不过是物质结构属性的代偿叠加产物,它的发生脉络和层级构成如下:粒子结构→原子结构→分子结构→细胞结构→机体结构→社会结构。由此不难看出,社会存在一定是于单细胞生物问世之后就已见端倪,并随多细胞有机体动物的进化演动而渐次达成结构递繁的现状。这个进程使得愈后衍的结构,其能量消耗愈多,系统内部的联动关系和变数影响相应也就愈杂,因而导致它的结构稳定情势愈来愈动荡有加、崩溃在即。

 

基于上述,这世道只能是愈演愈苦,因为你的生存形势总不免会愈来愈糟,或者说,你的生存底气总是要被愈抽愈空。所以,按叔本华的说法,你的生存意志就会相应变得愈来愈强,借以维持你那日益薄弱的生存基础,或者说,用来补充你那泄漏不止的衍存气数。这意志强化的具体表现就是焦虑加深,就是行动加速,所以,你看,街道上行人的步伐越来越加快,工厂中工人的手脚越来越利索,学校里学生的眼睛越来越近视,衙门内官员的神经越来越紧张……。再往深里看:知识的更新速率越来越短促,这表明“真理”的含“真”量越来越减少;信息的翻倍数量越来越膨胀,这表明各信息的观照范围越来越狭窄;物质的消费欲望越来越炽热,这表明生命内在的支撑力度越来越空乏;社会的“进步”速度越来越加快,这表明由我们自身搭建起来并赖以为生的最后一层自然结构越来越动荡……。至此还不算完:科学发明的威力越来越强悍,这预示着我们消灭自己的日期越来越临近;生物技术的革新越来越离奇,这预示着我们把自身变成异类的前景越来越明朗;生产资源的消耗越来越巨大,这预示着我们将整个地球吃空掏净的那一天就要到来;生态环境的污染越来越失控,这预示着我们逃离自家绿洲而奔赴天外荒漠的日子为期不远了。一言以蔽之,我们的自然生活质量、心理生活质量以及社会生活质量都在不可遏止的下降,我们正在堕入水深火热的天演苦海之中,这苦海的尽头就是人类的末日,你说,这“苦海有边”的滋味儿是否比“苦海无边”还要糟糕?

 

尤其不妙的是,我们即便明白了这是一个不利局面,大概也无法使之发生改变,因为,似乎总有某种内外压力,会推动着我们停不下脚步。譬如,中国古代社会停滞不前,这本来未必是一件坏事,但1840年的鸦片战争,让你立刻品尝到保守求稳的辛酸,逼着你不得不瞬间改变态度,其情形如鞭策马,如火烧身,此后,看你还焉敢悠闲自在、只管一味的逍遥人生?再譬如,科技进步带来了工业污染、人口危机和生态灾难,但解决这些问题的唯一手段又只能依赖科学技术的进一步发展,你抱着改善科技用途的指望,殊不知这种指望注定要落空,然而,就算你认定了它是幻想,并决心抛弃科学的诱惑,倘若别人全不理会,照样拿科学造福自家,到头来,你既得失掉本来应有的利禄,还得遭受邻居污染的伤害,这种两头吃亏的买卖,想来谁也不肯做,于是大家只好一并造孽,哪怕最终同归于尽也无可奈何。

 

如此前赴无路,停脚不成,那么,“回头是岸”可是良策?我看大抵仍旧不行。姑不论人间既往没有先例,就是搬出自然演化的天书尽览无余,也找不见任何一个可学的榜样。我们只知道猴子变人,试问有谁见过人变猴子?世上偶或也会闹出一两例轻微的返祖现象,比方“多毛孩儿”或“先天愚型”之类,但他们的命运和气概似乎都要更差一些,绝难看到溺水者侥幸登岸的释然和亢奋。也就是说,茫茫宇宙历来只有一个单向度的物演路径,理性玩弄的辩证机巧在这里断无施展的余地,因此,倒退之举要么根本不可能,要么就比不可能还糟。有癌症为例:癌细胞其实就是“回头寻岸”的尝试者,它原本早已成为高度分化的上皮细胞,高分化上皮细胞的功能单一,增殖力下降,在人体组织里扮演着无足轻重的乏味角色,远不如低分化的胚胎细胞或干细胞那样,可以自由伸展,大量繁殖,并进而演化成多种类型的功能细胞,真可谓朝气蓬勃、前途似锦!然而,高分化细胞如果反过来向着低分化的方向逆行,则顷刻危及生命整体的系统平衡与有机协调,它非但不能获得低分化细胞固有的优势,反而会连带整个有机体为之陪葬。可见,苦海既有边,回头终无岸!——这才是我们面向“发展”的现世窘境,也是人类追求“进步”的天道报应。

 

临末,总得给人一个积极的建议吧。说来简单:要么,人类必须尽快地合并在一起,降低人口数量,削平内部竞争,抑制发展冲动,保持缓行平衡,如此颇像旧时倡议的大同桃花源或空想乌托邦,难矣哉!要么,各国各人好自为之,大家共勉奋勇碰壁,天命也!

 

这不由得让我记起中国古时的一则寓言,说一个人越跑越快,一心想摆脱掉那个紧紧追随在自己身后的怪影和脚印。庄子于是讪笑着说:“不知处阴以休影,处静以息迹,愚亦甚矣。”——借此不妨反省一下,整个人类的行为倾向及其文明动势,岂不是正好愚蠢若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