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论到这一步,我们的社会哲学体系大约只剩下与晚级社会有关的三类问题尚未解决了,这三类问题是:

 

一、作为智质代偿之载体的物种——人类,它的生存度递弱进程是怎样表达的?

 

二、智质发生与体质变异的代偿性存续关系是如何建立的,以及智质代偿如何继续表达着生存性状残化耦合的自然社会结构化规定?

 

三、对生物晚级社会——通称“人类社会”——的构成要素、结构形态及其演化前景作何评析?

 

以下依次阐发之。

 

【这阐发亦可说是借用我们自身来为自然作证。通常,人们总是习惯于信手拈来任何身外之物以为自己的某种意图或某种理念提供证明,人文社会学尤其如此,殊不知既往之所证本身尚是一个有待证明的悬疑,亦即你的出发点本身尚有一个不明的来路需要访查。陷此悖谬之境,何不反其道而行之,反见得为证者的豁达与开朗?】

 

如前所述,从细胞器的分化到细胞膜的遮蔽,从组织器官的分化到有机体系统的构成,生物的进化过程实际上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代偿衍存过程。这个过程恰好与从自养到异养、从非特异性的低效异养(如无选择性的草食乃至肉食)到特异性的高效异养(如有选择的多糖类果实乃至籽实)之生物代谢演历相吻合,亦即表现出对物能支持条件越来越苛求的倾向。

 

【反映到生物社会的维系条件上,你会发现社会的进步历来伴随着能耗的递增,以至于有人提出能量消耗水平直接就是社会发展水平的天然尺度,不过,能耗暴扬所表达的实在不是一个可以引为自豪的良性指标,毋宁说它直接就是任一宇宙结构之艰危状况的天然尺度。】

 

随着机体解剖结构和生理功能的日趋复杂,神经组织从非器官型的联络态网状分布逐步发展为器官型的统筹态脑脊中枢,而有机体以及脑细胞的过度机能负荷相应要求一套既简约又高能的物能代谢机制予以配合(譬如,脑细胞只能直接利用葡萄糖的三羧酸循环为之供能),这就要求整个机体的体质结构及其代谢程序都必须给以相应的调整(譬如,用以分解草食纤维素的盲肠退化,代之以只能直接利用碳水化合物、脂肪和蛋白质的消化系统),亦即要求该物种不得不将自身的生存基础建立在更脆弱的依存条件上。


倘若这种过苛的条件要求业已超出了自然衍生的范畴,则该物种要么灭亡,要么在自然条件的基础上自创出愈益脆弱的非天然条件以图苟存(譬如,富含碳水化合物的天然植物籽实稀缺,于是人类只好培育谷物作为食源,农业社会由此诞生),这一切不外表明,生物改善自身生存条件的任何努力——尤其是“创造性的努力”——其实都是生物生存效价趋于下降的具体指标

 

【这仅仅是万千例证中的一个例证,实际上你可以从任何一个生理的或非生理的角度——譬如从“自由能动性”的生物进化角度,甚或从“物理感应性”的逻辑进化角度——出发,而得出与上述论证全无二致的结论。


从这个意义上说,基督教教义中所影射的“因智获罪”(即“原罪”论),以及“知耻蒙逐”(即为人者被上帝驱赶出可以坐享天然现成的“伊甸园”)的教理,倒多少讲出了一些今人反而全然忘却了的自然故事(只是那引诱夏娃的蛇魔着实就是那欲捉无形、欲驱不散的自然存在性罢了)。】

 

由此推导,可见一切生物源性的造物——包括人类借用自然条件所造就的所有物品——说到底仍然属于自然之造物,因为就连体智形态的生物存在本身也不过是自然存在性的延伸产物而已。打一个比方,犹如面对珊瑚虫历经亿万年骨质钙化所积造的喀斯特地貌,或如氢氧原子化合而成的液态水,你不能说它不是自然产物一样。

 

【在这里,“人造物”俨如“原子氧”,“人体”宛若“先于氧而存在的前体自然——氢”,人对人造物的创生一如氢核对氧原子的造化,而人造物与人体的结合一如氧与氢的化合,非此不足以造成“文明人”与“真兽纲人”的区别,恰似若无氢氧之间的造化与化合就不足以成就水的特质一样。】

 

再由此推导,可知由人造物或智质性状所装备起来的人一定是一种更其弱化的存在者,就像由氢氧化合而成的水注定是一种远较氢氧原子更不稳定的物存质态一样。再打一个比方,犹如业已电气化的现代都市人一旦断电即惶惶然难以为生,或如会用火的智人反而逐渐丧失了茹毛饮血的天然口味和不洁饮食的机体免疫力一样。

 

【自几十万年前人类学会用火烤熟食物以来,建立在动物消化道上的机体免疫屏障毫无疑问受到了极大的削弱,所以,当人类目睹其他动物尽可以随便就地取食而无恙无灾之时,他大抵应该明白人对火的依赖已是性命攸关的既成现实了。难怪在古希腊的神话中,普罗米修斯会因给人盗取天火而遭到被钉于高加索的悬崖上任由鹰隼啄食其肝之惩罚。】

 

总之,就人类自身的演历而言,无论它处于初步智化的灵长目古猿阶段,抑或是处于高度智化的后现代文明阶段,都照例不能超脱递弱代偿衍存法则的制约,恰恰相反,正是由于该法则在人类及其社会存在中继续贯彻,人类的智性或智性的人类才得以脱颖而出,人类社会的进步或进步的人类社会才得以一往无前。

 

【故此,人类扛着偌大的脑容量所炫耀的,只是自身作为至弱存在的一个危险的象征物,如果说意识化大脑及其智质性状的强势是人类生存的守护神的话,那么,这个守护神可能恰恰就是为浮士德寻求满足的那位可爱的魔鬼靡菲斯特。


说到这里,我们也可以顺便回应本书卷一第十五章里关于老子学说的一个重大失误,即老子虽然也看到了人类智化的危险倾向,但他却将“人文现象”或“人类文明化进程”统统排除于他的自然之“道”或“天道”以外,表明他对“自然道法”的理解是不彻底的。这是过去所有东西方哲学家最容易堕入的一个陷阱,那就是,他们不知道人的一切属性、能耐及其所作所为都是自然之道的延展产物,结果最终自觉或不自觉地都把人与自然对立起来。】